昨晚临睡前看完一本很短的小说,比利时作家 Dimitri Verhulst 十多年前的作品,已被译为英文和中文的畅销书(De helaasheid der dingen; The misfortunates; 《废柴家族》)。这是一本被称作“半自传式”的小说,以一个十多岁少年的视角冷眼旁观自己的家庭——主要是爸爸和叔叔们,一群只能跟老母亲挤在老房子里蹭救济金的醉汉们。他们生活在连小小的比利时地图都可将其遗忘的小镇上(译者称作宝旮旯),每日烂醉、满口粗暴。略有腐臭的黄油和拉屎的味道不相上下,男孩比谁的膀胱能尿得更高更远,而女孩同样能依靠这种方式涓涓地引来一群小鱼。小说里浸透了琥珀色的啤酒,随处可见阴毛,呕吐物更是堆在满纸。可是这个家庭的温暖在兄弟们、叔侄们、父子间默默地储存着。这样的温暖是可以给敌人一记左勾拳的能量。说“敌人”这个词或许太过了,只是一种愤怒,一种可被称为无产阶级的一家人在面对小资产阶级的谩骂和指责时,爆发出来的本能吧。同样,高唱着生理反应的酒歌,这个家庭的热血也浇灭了民俗学家的学术和研究,眼见着后者显得如何虚伪和苍白。兄弟们、小清新的公主表妹、临终前的痴呆奶奶都能唱《采木耳之歌》——“奇迹时代不停息,眼见天干又物燥,我的木耳湿又润。鸡叫过一遍,鸡叫过两遍,我感觉爽翻天。”(引自译文)而偏偏翘首企盼这段歌词的民俗学家们就愣是没机会听得到。

如果我的阅读还是靠近作者的话,小说所到之处描写得最干净和精致的东西是,奶奶,还有墓碑。一手提着水桶、一手拿着抹布的奶奶,还有另一个老妇人会每天擦得锃亮的、已故亡夫的墓碑。小说的最后,作者本人的、来自于一夜情的儿子也在长大,在一个不是这样的家庭中长大;而小说写完的时候,奶奶也去世了。死亡,是最干净、最平等、最安然的东西,无论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。同时,死亡的冰冷,并不打扰活着的兴趣,不管是活得烂醉如泥、还是活得西装革履。

翻看“满纸荒唐言”的时候,我在使劲回味自己喝过的啤酒或其他烈酒的醇味、老木头和吧台上弥漫的朽味,还有宿醉和翻江倒海之后的呕吐和恶心味。那是荒诞还是真实?文学作品中的中式“荒诞派”在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已经是众所周知了,门罗笔下的奇幻色彩也被称道。但这被称作荒诞奇幻的,并非来自科幻小说般的想象,而是来自最真实的生活的每一个毛孔。当你细心聆听一扎啤酒灌下喉咙、一路倾泻直达食道、胃粘膜、肠道、膀胱和尿管,再径直喷涌到茅坑里的声音;当你仔细看着只有一个晃动的糙木板的洗手间,那木板只是挖了一个洞就搭在粪池上一米距离的地方,而蛆在跟你不到二十厘米处就那么一毫米一毫米地蠕动,再一个跟头滚进粪池;……(着急出门见朋友,这里先不写了)。超现实的荒诞与纯写实的记事之间,或许只隔着一个内裤的厚度。

话说回来,我更感兴趣的是作者如何在家庭的成长道路上,身在其中,又能全身而退。他目光冷峻,如旁观者在讲述别人的故事,极尽尖刻、毫无保留;但若不是用心深爱着故事里的人物、爱着这个家庭,甚至爱着这种生活和回忆、态度,他也不会讲出肮脏中的温暖和智慧。“半自传式”的小说完全等于割裂自己。一刀刀凌迟在自己身上,刮下肉、渗出血,作家本人没有手下留情,才能让观者观得触目惊心。突然想到捷克斯洛伐克的一位行为艺术家(忘了名字了,改日补上)。  

PS: 我可真是个特别没意思又特别较真的人,简称为无聊的人。一个人蹲坐在屋子里焦躁不安的时候,满心只想着聊天。然而享有一切的通讯设施和网络资源,却不知要如何与他人聊天、聊什么天、甚至为什么聊天。于是只好继续面向自己,问问自己怎么是一个如此无聊的人。可怎么问着问着,就写了上面这些东西。算了,精神病人欢乐多。同乐同乐。